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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部经典讲的就是一个道理。在王弼看来, 《老子》 (又名《道德经》)讲的道理可以用“崇本息末”四个字来概括。本是无,无形无名;末是有,有形有名。作为《老子》最伟大的解释者,王弼确实把握到了老子思想的精髓:在“有无之间”思考。
老子是一个具有高度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哲人,当所有人都在“有”的世界中展开其思考的时候,一句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把中国思想带进了崭新的有和无之间的世界。这个世界一直在那里,但只有当有人看见了它,说出来之后,更多的人才注意到它,并成为自己的世界。
老子在事物中发现了有和无,并特别强调此前被思想家们忽略的无的作用。没有虚空,车不成其为车,器和室也不成其为器和室。从这个发现出发,世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。
首先,存在于事物和世界中的对待关系被揭示出来,并具有永恒而普遍的意义。“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较,高下相倾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,恒也。”对待无处不在,且互相依赖、互相生成。自然世界如此,人间世也是如此。以祸福为例,“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”,无论我们是否愿意,是否意识到,对待的他者就潜伏在自身之中。在这种理解之下,一就不仅是一,还是二。二也不仅是二,还是作为一体的二。“一生二,二生三”,其意义正在于此。生成万物的道也不例外,大方无隅,大象无形,它是有和无的对待,这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待。
其次,事物的对待促成了变化,从一物成为另一物。祸变为福,福化作祸。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老子称之为“反者道之动”,事物会向相反的方向变动,这是道的内涵。但变化有其条件,发展到“盈之”的极端处,变化会更容易发生。如“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;金玉满堂,莫之能守;富贵而骄,自遗其咎”等。
第三,了解了对待和变化的法则,就可以控制变化的发生。“反者道之动”的运用,便是“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”,所以老子主张守柔、处下、不争、光而不耀等,倡导节制的精神。以“有无相生”为例,这个命题既包含了有生无,也包含了无生有。如果要保全有,就必须回到无,从中很容易得出王弼所说“将欲全有,必反于无”的认识。老子看重无、贵无,用意是保全已经拥有的一切。贵无并不是追求虚无,恰恰相反,无是有的世界的根基,万物存在的根基。
这个认识,集中地表现为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。天下万物有形有名,但有形有名却是出自无形无名,后者比前者更根本。用第一章的话来说,就是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名,万物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”。现代人看这句话已经习以为常,在春秋战国时代,却是石破天惊。拿名来说,一般认为是很神圣的东西,物凭借着名才被定位,才变得清楚明白起来。孔子的正名说自不必言,墨家、法家等也都完全生活在名的世界。无论是礼乐秩序,还是法的秩序,事物和名已经完全捆绑在一起。在这个时刻,老子突然提出无名来,名和事物之间的缝隙就出现了,等于给事物松了绑,获得了从名中解放出来的可能。
刘震云的最新长篇小说《一日三秋》于2021年7月面世,此时距2009年3月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出版,已经有12年。在这12年间,刘震云有两部长篇与读者见面,分别是《我不是潘金莲》《吃瓜时代的儿女们》,虽然这两部销量也不错,且有影视转化方面的成绩,但对于真正喜欢刘震云的读者与评论家来说,“潘金莲”也好,“儿女们”也好,可以忽略不计。
一位作家在创作旺盛期出版的两本小说不被重视,这肯定是有原因的。这原因刘震云未必知道,或者说,他知道了未必承认。在公开场合,他依然坚持“潘金莲”和“儿女们”都好,那是因为,在写这两部作品的十来年当中,他踏上了电影与网络文化的“列车”,享受着“头等座”,下不来了。刘震云不能否定自己的作品,但同时,他也没有自夸自己的新作,在有关《一日三秋》的访谈中,他用平和甚至有些平淡的语言介绍着自己的新作品,极有可能让大量对他抱有观望心态的读者,错过这部令人一唱三叹的佳作。——《一日三秋》的出版,意味着刘震云亲手“抹煞”了被自己浪费掉或者说被影视与网络热潮影响的12年,回归到了自己最激动也最宁静、最喜悦也最悲伤的写作状态当中去。《一日三秋》与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接上了。有人认为《一日三秋》是《一句顶一万句》的“姐妹篇”,这么说是有道理的,因为新作与前作一样,写的都是“一个人连着另外一个人,一件事连着另外一件事”的故事。也有人觉得《一日三秋》写得不如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好,这么说也成立,但《一日三秋》放在今年看,是一顶一的好,是不得不看、不容错过的好。今年的好,与12年前的好,自然不能一概而论,但能有人在当下还如此写小说,总是让人欣慰。——“现实魔幻主义”这顶帽子,不知道是谁给《一日三秋》戴上的,因为有了花儿娘、《白蛇传》、可以附身于照片的女子樱桃,小说就“魔幻”了?这恐怕是对“现实魔幻主义”的一个误解。比起这个“主义”的帽子,刘震云更接近于使用了一种技法,或者说动用了一种“工具”,给那些他不便直接讲述的道理,套上了一层无可挑剔的安全“外衣”。对作品进行一些技术处理,对于他这样的作家来说,太轻车熟路了,乃至于很容易会“欺骗”到一些读者,被“主义”的帽子唬住。
刘震云想在《一日三秋》中写一些悲凉的情绪,写一种汗出如浆的不安,写一份冰凉入骨的恐惧……这也是《一日三秋》区别于《一句顶一万句》的地方,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写了啥?现在想来,不过只是写了孤独,那份孤独固然旷远深邃,但比起《一日三秋》里多层次的表达,还是显得要简单一点。这12年来,刘震云更老练了。这12年来,刘震云也更悲伤了。就像他在书里反复写到的《白蛇传》台词那样,“奈何,奈何”“咋办,咋办”。——这样的喟叹,拉近了时间,压缩了空间。从结构上看,《一日三秋》容易让人想到贾樟柯导演的《山河故人》,《山河故人》用三段式、跨越26年的手法讲述了三代人的故事,而《一日三秋》主要篇幅虽然也集中于三代人身上,但时间跨度却长达3000年。按此时间跨度算,陈长杰、李延生、樱桃、陈明亮等人均不是主角,那位在3000年时间里不断出入延津人梦境当中的花二娘才是主角,花二娘等不来心上人化身“望郎山”,却不知心上人曾来找过她却与她错过,她的怨愤成了一份遗产、一种诅咒,让多少被她支配的延津人,在现实生活里,也活出了诸多的爱恨情仇、生离死别、千转百回。——在自序中,刘震云写到这本书的缘起,谈到六叔的一生以及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画,随着六叔的去世,他的画作也随之被付之一炬,但多少年来依稀记忆在脑海里的画面,使得他有了创作这部小说的想法——《一日三秋》的现实出发点由此展开,先后进入戏剧、传说、历史与想象的画廊,继而又跌落回现实的土壤之上,这一过程体现了作家对亲人、故土既远又近的站位,融合了曾经激烈如今无比平静的心态,使得这本书超越了故乡写作的限制,多了一番额外的思考与审视。——放弃了对影视化的惦念,《一日三秋》让那个熟悉的刘震云又重新回到了读者的视野当中,新作有重复,但突破的地方更值得关注与欣赏,我私下里有一个判断好小说的标准,就是看完一部小说之后,是否会乏累无力瘫倒在沙发里,那是因为,书里的人物真正牵扯到了读者的思想与情感。我读完《一日三秋》之后,心潮起伏,久久无语,这是一部好小说应该带来的冲击力。